在我们最初的阅读经历中,轻易地就被书中的人物一把拉住,带进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去了。那时我们还小,心上还没有什么力量,判断力和抵抗力都谈不上。一如我们身上的力气还没有长全,成年人只要想捉住我们,我们很难逃脱。我们一般不注意作者的名字,没有想到过那么一本子书竟是某个人用手写出来的,差不多把书看成天外之物,或神来之物。我们怀着类似神圣的渴望和信任的心情,都愿意被书吸引一回,结识书中的人物,得到书中的故事。如果哪个被书吸引住了,还会受到夸奖,被说成是爱看书的人。这样一来,我们像是受到推动,更乐意走进书的世界里去。实在说来,那些同学之间互相推荐的书,的确具有相当的吸引力。它抓住我们的好奇心和初读者急于求解的心理,偏偏设下情节的迷宫,布置下一环又一环悬念的圈套,把我们吸引得够呛。我们读得如饥似渴,傻头傻脑,忘了吃饭和不愿睡觉的情况都发生过。它冲击着我们纯洁而脆弱的感情,时而让我们紧张得心头发紧,时而又让我们伤感得鼻子发酸。这样的阅读经验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记忆,以后我们口头上不愿提起那些书了,但想赶走记忆是办不到的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这种阅读经验影响着我,甚至使我得出一个轻率肤浅的结论:好的小说都是“抓人”的。
后来随着阅读经历不断丰富,随着我自己也尝试着写一些小说,才对小说的价值判断逐渐改变了看法:原来最好的小说不是“抓人”的,而是“放人”的。
所谓“放人”,就是让人走神儿,使人在阅读时不知不觉间神游物外。能让人走神儿的阅读际遇不是很多,可回想起来,我确实幸运地遇到过。如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入梦境一样,我也弄不清自己哪一刻开始走神儿的。我只知道,我手里虽然还捧着书,眼睛虽然还看着字,但手上已没有了书的感觉,眼睛也穿越书页,看到很远的、不知名的地方去了。那个地方和书中的情景有些相似,又不完全相似。其中的人物、地貌、四季的色彩、空气的味道等,都是我所熟悉的,又不完全熟悉,像是罩上了一层似曾相识的烟雨般的朦胧。还有的时候,我脑子里苍穹般的天幕上出现的不是记忆中的实景,而是海市蜃楼般虚幻的景象。这种景象不断变化,可每一样都不清晰,给人以茫茫无际的混沌感觉。这时我的身体放松,心肠柔软,既意识不到我的存在,似乎也忘记了现实世界的存在,只有神思在自由地飘荡。之后我想到,这大概就是高级艺术给予我的享受了。这种享受不再是被动的接受,而是加入了我们内心的参与。这样的作品不是关闭的收紧的,而是开放的,留有我们参与创造的余地。这样的作品不是从有限到有限,而是从有限到无限,是心灵的宇宙。
这么说来,好的小说是一种读者感情的触发之物。读者的感情为弦,触发之物是弓子,弓子一触到弦,读者的感情就与好小说共振,并产生共鸣,奏出美妙的音响。好的小说是过渡读者精神的桥梁,通过这样的桥梁,我们可以抵达广阔的精神彼岸,奔向崭新的精神天地。好的小说是一种可以飞翔的载体,它轻柔小心地把读者的灵魂接引出来,飞过高山,飞过大海,飞这一切尘世,飞到无限高远的地方,使人的灵魂得以净化、超越和提升。
平日里,人们的灵魂龟缩进身体的硬壳里,对周围危机四伏、充满凶险的世界保持着高度警惕,不愿意、也很少有机会走出自身的硬壳,到硬壳以外的地方漫游高蹈一番。有人不惜采取利诱或暴力的手段,企图进入人们灵魂的深处。越是这样,人们的灵魂龟缩得越紧,越可怜。只有在黑夜里,趁人的身体处于睡眠状态时,人的灵魂才不加选择地出来走一走,多半是受惊而返。而人们的灵魂天生有着自由和轻曼的性质,随时准备出游。好的小说正好可以满足人们做白日梦的愿望。为了延长享受美梦的时间,就是人们舍不得一口气把好小说读完的原因。
试想想,除了做梦和读好小说,我们的灵魂还在什么情况下放飞过呢?当我们一个人倚在门口,看院子里飘扬漫天大雪的时候;当我们听见连绵的秋雨打在满地落叶上的时候;当我们躺在打麦场上仰望星辰和躺在草地上看空中白云的时候,我们也曾走过神儿,灵魂也曾放飞过,那是一种言词所不能表达的皈依自然并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啊!说到这里,我们总算明白一点了,好的小说和自然是相通的,它得天地之灵气,吸日月之精华,受雨雪之润泽,山是自然的山,水是自然的水,人是自然的人,情是自然的情,一切都平平常常,一切都恰到好处,都是那么美妙和谐,闪射着诗意的光辉。